372 由高到低
“嗯?”几个人一起转头看他,然后又一起转头,看向蒋东辰刚刚量完的地方。 接着,蒋东辰看向许问的手,以及他所站的位置。 他的手上空空如也,什么工具也没有,这也罢了,有些人就是天生对距离长短什么的特别敏感,人家需要用尺子量的,他们一眼就能看出来。 才进京营府不久,就蒙受皇恩直升工部侍郎的王一丁王大人,就是这样的一位天才。 能肉眼鉴长短不是问题,但关键是,许问现在站的那位置,刚好卡住了视野,他是怎么看见这一段距离的? “你不要瞎说啊,别以为仗着年轻就能肆无忌惮了。你那位置,怎么知道距离是六尺七不是六尺八的?” 许问停了一下,微微一笑:“算出来的。” 江望枫他们西一队接了任务,许问帮着去看了一眼,发现的确不需要自己动手,就在队友的热情欢送下离开了那里,一个人在龙神庙“闲逛”。 许问在现代是学了制图以及建模方面的技能的。学的时间不长,但非常系统而完整,配上现代化的各种工具,他在理论上的认识已经完全不是问题。 在龙神庙外,他突然拥有了一种新能力——“所见即所得”。 他看到的一切建筑,都能在他眼前变成完整的建模图纸,他甚至只需要伸手,就能把它在纸上画下来,结构准确、细节齐全。 所以,从本质上来说,京营府和“月龄队”联合下发的这些任务,对他来说没有太大意义。能够好好完成赢过那边,顶多就是拿到点钱,面子上更有光一点,这些都是身外之物,都不是他现在急需的东西。 他现在急需的,是与这些理论相匹配的实际测绘经验,以及全面系统的大木相关的知识。 他对狄林他们说的不是假话,连天青完整教给他的东西就只有细木方面的,从基础的十八巧到高阶的应用技巧流水面等等,连天青什么都教了,这也是许问能够这么快通过徒工三试的核心原因。 但相关大木,他也就是教了一些雀替、部分斗拱等位于两边临界点上的东西,更深入的几乎提都没提。 相关这方面的知识,许问的大部分了解还是来自于现代呢。 下次回去,是不是应该到图书馆去找一些建筑学方面的资料来看? 许问之前还专门有这样考虑过。 而眼前的龙神庙,对许问来说是一次绝好的观摩实习的机会。 浮现在他大脑里的建模图与眼前的实景结合了起来,他可以在这些僵硬的数字与线条之外,亲眼看见那些木头是怎么搭起来的,各种结构是怎么交互的。 他突然有了一些灵感。 他突然觉得,连天青没马上教他相关的东西也许是件好事。 斗拱上每一根木头的名字、每一种斗拱特有的名称非常重要吗? 也许是,但它终究只是代号而已。 代号存在的意义,是更好地与别人交流。 但撇开交流这层意义,只是自己观察学习的话,名称就没什么用了,有用的是更本质的一些东西,譬如木材承力的方式,架构拓展空间的方式…… 这才是建筑的本质。 建筑本身是功能性的,是为了住人、祭祀,或者其他的一些作用,总之就是有用的。 这个“用处”,就是许问可以理解分析的余地,也是眼前建模图能表达的核心关键。 所以,刚才许问看上去只是在漫无目的地东张西望,其实他的每一眼,看到的都是这个建筑的逻辑,各个构件存在的原因以及交互的关系。 越看他就越觉得,古人的智慧何其巧妙,这里每一个设计都是有用的,前后左右就没有一个用不上的环节,没有一个不跟周围产生联系的孤岛设计。而各种结构之间、距离之间、角度之间产生的数字与对称的美,令许问深深着迷,完全的沉浸了进去。 也正是因为数字上有这样的关系,许问才第一时间发现了蒋东辰所犯的错误,下意识就脱口说出来了。 那个时候,他甚至没有去看建模上标出来的数字,出口之后才又看了一眼,算是一个对照。 “算出来的?”蒋东辰语气不善。他看了半天,确定了许问的角度绝对看不见刚才他量的那段距离。 “别说多的,再去量一次。”狄林一伸手就阻止了他,他看了许问一眼,对蒋东辰说。 “老狄……”蒋东辰刚想抗议,触到狄林的眼神,不甘不愿地闭上了嘴,再次拿起了手里的绳子。 这种测量,他们都不是直接用尺子,而会用一种特殊制作的绳子。 这绳子经由京营府一种特殊药水的反复浸泡,没有了弹性,反复拉直测量长度也不会发生变化。 绳子上每一尺的地方打了一个结,用作标记,这样看上去非常直观,拉起绳子就能基本上判断出来长度到底有多少。寸许的长度,有经验的匠人大多能一眼看出来,只要经验,并不需要太高的天赋。 ——不过蒋东辰自己也忘了,刚才六尺过后,剩下的长度究竟多少了。 他把绳子拴在第一根顺栿上,在脚手架上爬到靠墙的位置,同时也把绳子扯了过去。 绳子一节节放开,所有人都在看着。 一节一尺,二节二尺、三节三尺…… 不知不觉中,蒋东辰有点紧张了起来。 真是我搞错了吗?那就有点丢人了,这错误也太低级了。 但想想许问刚才所处的位置,他又有点安心。 那位置是绝对看不到他正在量的这段距离的,至于他说的算出来,那是什么东西?蒋东辰在京营府呆了三年,从来没有听说过! 四节四尺、五节五尺,六节六尺。 终于,在肉眼可见的范围里,剩下的距离已经不到一尺。 这时,蒋东辰的手僵住了。 他盯着剩下的这不到一尺的距离,迟迟没有动作。 狄林吐了口气,对蒋东辰说:“继续。” “嗯。”蒋东辰闷闷地应了一声,把绳子扯了过去,用另一根皮绳扎住,记录下了最终的长度。 然后,他回到原位,解下这根没有弹性的绳子,把它拉到身边用尺子量。 蒋东辰身边的气氛有点沉闷,但他这一系列的动作却做得有条有理,非常沉稳。 最后,他看了尺子呈现的长度,坦然道:“六尺七,是我错了。” 他居高临下看着许问,想了想,又从上面爬下来,行了一礼,道:“是我错了,多谢你指出来,不然只能等到复验了。” “复验?你们会再重新测量一次?”许问问道。 “对,互相交换位置重测,有对不上的交由匠官处理,他再派第三人进行核对。”蒋东辰老实交待。 这种低级错误要是被匠官知道,那就太丢人了…… 当然,他现在还不知道,他们还有个错误出现在了图纸上,已经被匠官知道了。 “其实一寸两寸的,用不着那么精确。”一直没有吭声的京一组组员里,有个叫孔乡的开口了。 他不以为然地看了许问一眼,说,“龙神庙在晋城这个小地方看着挺了不得的了,放到其他一些地方根本算不得什么。工部的大人派我们来量这个,是为了要寸寸精准好把它在京城再复制一份吗?怎么可能?也就是留个样式做些参考,搞那么精确干嘛?” 这就是你们频频出错的原因吗? 许问对京营府有些失望。 测量计算长度是工匠的基本功,西漠队上路第一课就是玩定线戏确定各人在这方面的能力,之后对数字的精确度也强调得很多。 一支新组建起来的、以才出师学徒为主体的队伍都这样,京营府是皇家工匠,是大周第一工匠组织,结果就这个水平? 但现在他总算是知道了,态度决定结果,京营府这帮人从一开始就没把这些任务当成真正值得一丝不苟的大事。 也许对他们来说,拿到更多分数超过西漠队这帮新人,也许来得还更重要一点。 龙神庙的确很牛,但跟皇宫什么的当然还是没法比,就制度来看,京营府规定得已经很周全。不过许问觉得,一支职业的施工勘测队伍,还是不应该就这个样子…… “错了就是错了,不要胡乱找些借口!养成了不好的习惯,到时候皇上考较起来,你也跟陛下说龙神庙不重要不需要一样样都搞对了?只怕到时候皇上还没发话,秦师先收拾你了!”狄林严肃地说,一点也没给同伴面子。 听见秦师两个字,孔乡秒怂闭嘴,但他还是撇了撇嘴,显然,慑服他的并不是职业道德,而是对皇权和上司的畏惧。 狄林当然看出来了,他欲言又止,看看一脸无所谓的孔乡,又看了看姿态挺拔的许问,最后只能叹气。 “谢谢你。”狄林转过身来,不知为何对待许问的态度比之前更加亲切。 接下来,他却并没有再问许问是怎么算出来的,只是对着蒋东辰他们提醒了一句,“仔细点!”就组织着他们继续忙碌起来——依旧按照他们自己的方式进行,并没有问许问是怎么算出来的。 许问也不在意,继续看完整座祈水殿,转身离开了这里。 狄林不知为何松了口气,他转头看了一眼许问的背影,心想:秦师,也许你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