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商人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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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州之正兵,最初只有“风、林、火、山”四营,再加一个部曲队——五人为伍,五伍为排,五排为队,五队为营,是一营还不到七百之众。其后陆续扩军,将原本的一营扩充为左中右三营,两千余人;再然后营下设部,则每一小营就有两千之众。如今“风、林、火、山”十二营,再加郭默“雷霆营”、北宫纯“骐骥营”、李义“灞上营”(曾在灞上整训,故此得名),以及裴该的部曲营,总兵力超过了三万。 正兵之外,临时应役的农兵,以及新近收编麴允、索綝所部和雍州各处戍卒,即所谓的“辅兵”,则不下五万之数。 随着军队数量的扩大,加上裴该已然入朝执政,荀崧等人便即建议,将各营扩建为师,甚至于军。根据周礼,五百人为一旅,五旅为一师,五师为一军,则一军为一万两千五百人,“王六军,大国三军,次国二军,小国一军”。 然而裴该却并不打算更换以“军”的名号,因为这个字国家色彩太过浓厚——换言之,我若命军,那就彻底是“中军”,是朝廷的部队啦,不是我裴某人的私兵……师、旅之名同理,故此借口新军制与古礼不尽相合,婉转地驳回了荀崧的建议。 如今苏峻以副营督的身份,将两千徐州老兵返乡,一路上都在琢磨,我也得起个威风堂堂的营号才成,一则鼓振士气,二来也跟旧“劫火营”相区隔。可是起什么名目好呢?孙子云:“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裴大都督已命“风、林、火、山”四营,外加一个“雷霆营”,隔过了“难知如阴”,可见那名字不大好起。即便如此,说不定大都督哪天就能想出好名字来呢?我若妄占“阴”字,必为所嫉。 那么学“灞上营”以地为名好了,叫啥呢?“徐州营”?大都督的主力皆自徐州而出,我若占了此名,大家伙儿非跟我急不可。“东莞营”?听上去不怎么威风,而且貌似只能局促于一郡之地…… 直等在公来山麓摧破了青州兵,苏峻猛然间想到,“公来”这名字不错啊。以此为名,一来纪念成营后的第一战,也是第一次大胜仗,二来么——我今来此,是不是预示着日后有公侯之份哪? 于是便称“公来营”,传书裴该,请求允准。这个“公来营”的旗帜,则设定为青底火鸦旗——“劫火营”旗为赤底火鸦,故其鸦色黑,“公来营”的火鸦则是大红色的。火鸦是为不忘身出“劫火”——虽然自立出来,而且相隔数千里之遥,苏峻也怕甄随挑理、谢风不快——青底之意则是:我必要焚尽青州,斩下曹嶷那贼胚的首级! 况且青为木色,木在东方,与自己所处的位置也很契合。 苏峻摧破青州兵后,便即北进收复了剧、广等县,屯扎在青、徐两州的边境线上。郗鉴上报卞壸,卞望之即署苏峻为剧县令,领州武猛从事,使其总统徐州机动兵马——等于允许苏峻自己募兵,以充实“公来营”。 再说刘巴战败,逃回广固,在曹嶷一再追问之下,无耐只得将苏峻之言合盘托出。曹嶷听了,虽然恼怒,却不发作,沉吟半晌,方始叹息道:“若青州俱平,何怕小小的苏子高,而今……”随即派人前往掖县,洒扫和守护苏峻祖宗的庐墓。 至于再发兵前往徐州去报仇?他压根儿就不敢起这个念头。 —————————— 苏峻去后,裴该在长安,这一日接见了一位远来之人——正是那位吴郡出身的商人郁翎。 裴该对郁翎很客气,还问他:“卿有字否?” 郁翎赶紧拱手回答说:“草民亦曾读诗书,自然有字——草字子羽。” 裴该笑一笑,便问:“子羽自蜀中来,何以奉我?” 郁翎此前被胡军堵在黄河渡口,货物都被刘敷扣下,要他到平阳去支取酬劳,他倒是真去了,可是很快的,传言刘乂、刘曜即将挥师杀来,平阳大乱,然后又听说了刘敷被晋人所杀的消息……怎么还可能拿得到货款啊?至于派去给徐州军传递消息,想捞点儿补偿的从人,却又一去不回,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无奈之下,只得寻机西渡,在故汉上郡内向氐、羌收购了些毛皮、兽骨,然后南下梁州,去换蜀锦——梁州已为成汉所占,自有蜀锦出售。这回他就是带了几车蜀锦返回关中,听说裴该已执晋政,急忙战战兢兢地上门来求谒。 一方面,身为下贱的商人,若没有官府做靠山,别说做大了,恐怕连保本儿都难,裴该这条大粗腿是一定要抱上的;但同时,裴该终究已经不是昔日守牧一州的刺史啦,贵为车骑大将军、录尚书事,他还肯不肯照应我们这些商贾呢?郁翎心里实在没底。 然而商人向来是最喜欢冒险的,从来风险大,则收益也大,若有五倍之利,刀山敢闯,火海能越,若有十倍之利,我把祖宗骨头都能刨出来给卖喽!故此大着胆子,准备好了礼品,还是跑到裴府来投刺了。 裴该虽然让他在门口坐等了好长一段时间,但见面之后,态度还算热情,而且竟然口称郁翎之字。郁子羽不禁连骨头都轻了三分,赶紧禀报裴该,说我才从蜀中来,备下了上好蜀锦二十匹,奉献给裴公。 裴该闻言,轻轻“哦”了一声,却貌似不是很高兴的样子。郁翎以为他嫌礼物轻,赶紧解释说:“裴公前番北伐,入于河南,草民不慎陷身战场,而为胡寇将货物掳去,几乎一钱不名。好不容易转卖氐、羌皮毛、兽骨等,自梁州运来些蜀锦,上品唯此二十匹,余皆粗劣,不敢奉献……”这当然是瞎话喽,同样的好货色他起码还私藏着四十多匹呢。 “今裴公既定雍州,若能容草民商队自由往来,蜀道我已打通,自可源源不断,将蜀锦供输关内——异日之奉献,必然百倍于此数也!” 你可别嫌礼轻,我这才刚开始做蜀锦买卖,只要你肯支持我,等我把生意做大了,自然让你抽的头也会更多啊。 裴该笑道:“我非贪卿奉献,卿若有好货,而我皆取之,则与胡寇何异啊?只是蜀锦虽美,却非长安所急需,卿贩锦来,恐怕不易卖得好价钱……” 蜀锦是很高级的丝织品,价格也贵,可如今长安城内,多为士卒,少有平民,豪门显宦也不多——虽说是在逐渐增长之中——蜀锦的市场相当有限哪。 “卿有一车锦,城内可销;有两车,巡回关中数月,亦有望售出;有三车,则必更东向河南,甚至兖、豫,始可尽数获值。” 郁翎略略一皱双眉,也不得不承认裴该所言有理,但——对方话中分明有话,我得假装啥都不懂,搭腔询问才好——“若果如裴公所言……草民身家都押了蜀锦,即便不能旬月间售出,都恐有破产之虞……还望裴公救我!” 裴该启发式提问道:“卿以为,如今关中所缺者何?” 郁翎假装歪着头想了一想,回复道:“得非粮谷乎?”今年河南、关中,收成都不怎么好,这我是知道的。 裴该点头:“民赖以生,军赖以成,唯有粮、盐二物。今岁关中歉收,而又不临海,不产盐,此二物才是急需,卿若能贩来,必获大利。”顿了一顿,又说:“成都素号天府,据闻数年大熟,今岁亦为平年,岂无余粮?而蜀之井盐,出货也足。卿可能为我运来么?” 郁翎装模作样地踌躇了好一会儿,裴该都有点儿等急了,便将面色一沉:“卿有何难?”难道说是成汉控制粮、盐的出口吗? 郁翎这才小心翼翼地回答说:“草民有下情上禀,还望裴公体察。今草民已与巴氐伪汉中太守杨虎相熟,杨虎乏钱养兵,遂许草民以物更易蜀锦,想来欲得蜀中粮、盐,亦不为难。然而……”抬眼瞟瞟裴该,这才继续说下去:“草民身家,都在这数车蜀锦上,若不能卖,实无本钱入汉中收购粮、盐等物。其次,粮与盐皆关中所需,然若草民贩来少许,不过杯水车薪,无助于裴公,且裴公必不许随便抬价……” 裴该朝他笑笑:“卿倒晓事。”我怎么可能会允许一个商人哄抬物价,而且还是民生所需的粮食、食盐呢?不过能预先便意识到这一点,我没看错,当年在徐州打过交道的商人当中,唯有这个郁翎颇有前途啊。 就听郁翎顿了一顿,继续说下去:“裴公若限价,则利润便低,唯大量贩运,始可保本……”当然啦,倘若只能保本,这生意你就算杀了我,我也是不肯做的——“然而蜀道难行,粮、盐等又皆重物,非数百骡马、伕役不能运送……草民实在无能为此啊!” 裴该点头道:“卿言有理,容我思之。”也假模假式想了一想,这才说道:“不如……我将卿之蜀锦,尽数官收,再资助卿本钱,所获利润,除还本外,五五分账,如何?” 郁翎右手拢在袖中,五指反复轮转,掐算了好半天——嗯,这么一来,貌似有点儿利润,虽然不多……但若能因此而彻底攀附上裴该,以后生意做大了,我可以再分出人手去贩运更高利润的商品嘛。况且我若和裴该合伙做生意,那别说雍州了,就算跑去河南和兖、豫,乃至徐州,还有哪个关卡敢拦啊? “不知裴公以何为值?五铢么?” 裴该摇摇头,说关中没有铜矿,我花钱还得千里迢迢从徐州运来,实在也没多少富裕的了——“然长安有银,郑、夏阳、雍、漆有铁……” 郁翎苦笑道:“蜀中并不缺铁。” 裴该笑道:“却恐无善锻之匠人吧?” 成都平原号称“天府之国”,独得盐、铁之利,原本制铁业是很发达的。但自曹魏灭蜀后,就把大群冶铁匠人迁至中原地区——铁矿我搬不走,但若能在四川打造出好兵器来,恐怕又易形成割据之势,不可不防,那就只能迁徙铁匠了。所以裴该才说,蜀中有铁,但是没有好工匠,我有好工匠,可以打造兵器、农具,让你运送成品过去换粮食和食盐嘛。 大致合作方向商量定了之后,具体规划、方案,就不必裴大将军费脑筋啦,全都交付给了记室郭璞,让郁翎跟郭璞谈判去。 要说郭璞郭景纯最近一段时间极其忙碌,连人都累瘦了整整半圈——因为裴该见天儿把他带在身边,则有任何事情吩咐,都交代郭景纯最为方便,郭璞挂着文书的名头,实际是第一大秘,管事既多,范围也宽。对此,郭璞是痛并快乐着,因为上下同僚,即便是韦鸿、胡焱这一级别的,乃至于新晋的柳习、柳卓兄弟,日常也都对他恭恭敬敬,口称“郭君”而不敢名之。 大家伙儿私底下还叫郭璞为“记室祭酒”、“郭祭酒”——虽说记室头子是记室督,压根儿就没有祭酒这个职位。 郭祭酒对于如今关中的财政状况,那也是洞若观文的,当下跟郁翎商谈了整整一个下午,直至明月初升。郁翎找个机会,大着胆子询问郭璞道:“裴公欲输兵器于巴贼,就不怕招惹资敌之讥么?”郭璞撇嘴一笑:“谁敢非议裴公?且今关中贫瘠,诸物不备,无奈之下,方才行此下策。巴氐癣疥之患,便与他们少许兵器,也必然无害于朝廷。” 我要是真能把关中兵卒、百姓都喂饱了,把生产力恢复起来,还怕你们掌握了几千上万件好兵器么? 于是第二日,郁翎就把所有蜀锦都运至官仓,裴该即日将出来犒赏百官、将吏,以收揽人心。随即郁翎便领着从人渡过渭水,前往渭城去接收银锭和才刚打造好的兵器。 负责采矿、锻冶、制兵等事务的,乃是新近北归,投靠长安政权的河东解县人柳习,字季言。